正文:
红烛冉冉,屋内香气渐浓。
齐衡又做梦了。
在他的新婚之夜。
他梦见了之前。
那被火光映红的天。
齐衡着装整齐,信步走出正厅,却不巧迎面碰见刚下朝的齐大人,看见父亲徐徐走来,齐衡俯身一拜,“父亲。”
“衡儿,跟我去趟书房,我有话要对你说。”父子之间议论完了,齐大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,让他回去,而是拉着他,父子两人在大厅吃饭,母亲今日去拜访手帕交,现在还没回来。不知怎么,这顿饭越吃越困,头越来越沉,不知什么时候,他竟然就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,天色已晚,齐衡大惊,急忙起身更衣。可刚掀开床幔,就看见父亲端坐在桌案旁,手上端着一盏茶,茶水很满,却没有热气了,想必父亲已是坐在这里多时。他们父子之间少有如此温情,毕竟聚少离多。可如今深夜醒来,亲人守护,这着实让齐衡感动。
“醒了?”
“孩儿酒后无状,是否失礼了?”
“没有,不过你酒量太浅,是该好好训练一下酒量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天晚了,你好好休息吧,别下床了。”
“今日有朋友有约,一会要出去一趟。”
“出门会友,定要在今夜?外面风大雪急呀”
“既然相约,自然是不能食言的。”
“哪个朋友啊?”
“父亲不认得,是我新认识的一个书生,文采不错,今日约他鉴赏一下书画。”
“嗯,”齐大人点了点头,“要去哪里?”
“就在城内会宾楼。”齐衡表面云淡风轻。
“是吗,可我怎么不知道会宾楼搬到了郊外?会个朋友还需要买通城门口的人?”
齐衡大惊,他在听不出来,就是愚钝了。“父亲!”
“衡儿,你好大的胆子!”
“我对你太失望,举家的性命都系与你一人之身!你却做出这等事!你竟然如此!”齐大人面容冷峻,望着跪在地上的齐衡也不相扶,“衡儿,你糊涂!你已经长大成人了,却不知该做些什么?为人子,为人臣,知情不报,你这是叛国啊!你是要让我们齐家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啊!虽然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件事,也以防万一做了处理。但是既然我能知道这件事,保不齐风声已经落在了其他人的的耳朵里,到时候事情败露,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就是你啊。你明不明白!”
“可我今日必须要去!”齐衡也顾不得失礼,推门就要向外冲,齐大人也不相拦,齐衡只听见齐大人冷冷的笑了一声。
“你确定你能走得出去?”齐大人的这句话,就像是一个信号。
寂静的花园里突然火光通明,一层层家卫围拢而来,显然是早有准备。
“衡儿,回去!”一人,与一群人针锋相对。
“不!”齐衡只这一个字。他一向仁孝,今日却铁了心要冲出去,一向温润的眼神渐渐变得犀利,令人不敢逼视。
“由不得你!”齐大人被这一个字气的浑身发抖,手一挥,众人就扑了上去。
齐大人早就吩咐,不要留手,就算是齐衡武艺不凡,也架不住人多势众。
齐衡被压制在地上,面色苍白。
“父亲,我今日可以不去,但求您,这事就到此为止吧。”
“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。”齐大人双目圆睁,带怒道。
“父亲!您要做什么!”看到父亲眼里的狠绝,齐衡大惊。
“做为人臣子该做的事。我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告之陛下,只说是你今日无意探听出他的行程,感觉有异,特来上报。衡儿,我得保全你,我得把齐国公府摘得干干净净!”
“父亲,你困得了我一时,你困不了我一世。他死了,我也绝对不活!”
齐大人身体一顿,脚步微晃,“你在逼我。”
“父亲,是你在逼我。”齐衡死死的咬着唇,一字一句,横了心。
齐大人背对着他,定定的站着,齐衡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。末了,齐大人转过了身。
“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,”齐衡听到这话,眼睛一亮,但下一瞬就被浇的满心冰凉,“我宁可一辈子养着你,即便是个不能动不会醒的废人。”
“这几日你哪也不许去。”
有几个人死死的抓住齐衡的胳膊,合力把他拽回了屋里,齐大人闭了闭眼,低声喝道:“给我灌!”
齐衡剧烈的挣扎起来,却被更多的手按住,有个人拿了桌案上的杯子过来,哪是清水,明明是药色。
见了杯子,齐衡挣扎的更厉害了,“父亲,您不能这样!”好几个人抱他不住,只能重重的压制,生怕他挣开。拿药的下人没见过自家公子如此失态,双手直颤,齐大人亲手接了过来。齐衡闭紧了嘴,不肯就范。药物灌不下去,齐大人也和他僵持,拼命往里灌。
那药太过强劲,沾染少许就开始发挥效用。嘴唇控制不住的微松,更多的药物就被送了进来。待放开齐衡的时候,他已经什么都呕不出来。齐衡意识到身体内部燃起了一把火,却把自己越烧越冷,越来越虚弱。他笑了起来,声嘶力竭。止不住的呛咳,却还是笑。笑到最后,嘴巴里都开始流血。一丝一痕,全是绝望。
他就这样沉入无边的黑色里,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。
后来,他醒了,在他昏迷了十几天之后,他见到陛下在他床畔。看见他醒来,赢稷第一句话就是,
“听说你病的重,我来看看你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“这是怎么弄的,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?”
“。。。。。无妨。”
他想起他与赢稷的对话。
“你知道吗,伯力走了,他可真会给我找麻烦。”
“请陛下放过伯力吧。难不成,您当真要将他追回来?”
“我只是要堵一下朝堂上的嘴,虽然我心里也有些怪他,但也不愿意伤他。我要是真想抓他,还能到现在都毫无进展?”
“他也是有苦衷的,陛下,请不要太苛责于他。”
“你牵挂他,我也牵挂他,这些年他不只与你交好,也一直与我朝夕相对。我不是那样没有心的人。你对他一片赤诚,我也是一腔真心。我知道的,离开这里是对他好,又怎么会去追他回来。而且就冲你现在病成这样,我又怎么会逆了你的意。”
“陛下,我替伯力谢谢你。”
“你我之间客气什么?我只是有些遗憾,他走得太仓促了,要不然我也能多为他谋划一些,不过,我后来想了想,估计他也是不需要的。对了,有些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,要是有可能的话,顾家那边你可能要多费些心,边关传来急报,顾延晔他。。。。”
后来,后来,他就娶了亲。
齐衡醒了,日头渐高,屋里香气弥漫。他睁开眼,揉了揉昏沉的头。大红色印入他的眼里,对呀,昨日他刚娶了盛明兰。
他从榻上起身,轻轻推醒了在喜床上睡得很沉的盛明兰,“该起了。”
他背过身,在外室打理好自己,等着他的新婚妻子。
盛明兰一身端丽,缓缓而来。
他牵着盛明兰的手,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。
伯力,你还好吗?
你过的好,我就好了。
齐衡身边站着盛明兰,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去请早安。
他们晚了时辰。
可大家都不介意,齐府上下,都红着脸为他们道喜。
郡主用过来人的眼光招呼着自己的儿媳。
齐衡笑的温柔,面上因为大家的调笑带了些绯红。
只在对上父亲的眼睛的时候,失了从容。
即便母亲在侧,即使母亲不在侧,他们都没有什么要对彼此说。
齐衡不想说,齐大人不能说。
齐衡以为自己知道了全部。
他不知道的是。
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。
他不知道顾府曾接见过一位尊贵的客人,说可怜贤臣之后,欲安亡者之心,有个提议请盛明兰再三斟酌。
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曾被人直接告知于盛明兰,问她要不要考虑与他假意成亲度过难关。
他不知道盛明兰约他相见,说有事相商的时候,有个人就在隔壁,自己与幼年玩伴说的一字一句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,而身边的人知情。
可笑。
身边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促成了什么。
哪有那么多意外。
伯力能逃脱纯粹是无稽之谈。
顾延烨身死边关也不是意外。
齐衡不知道自己挚爱之人身陷囹圄插翅难飞。
盛明兰不知道自己的夫君为什么会战死疆场。
都是可怜人。
因为他们都不知道。
齐衡不知道。
盛明兰也不知道。
可都不知道也不是不好。
傻子才安全。
傻子真可怜。
齐衡不知道那晚,还有后来。
慢慢的,齐大人发现齐衡不动了,眼睛已经合上,嘴巴还在动,气若游丝。
你别走,你等等我,你再等等我。
你别离开,我舍不得。
让我走吧。
他一定在等我,我要去找他,我得去见他。
我不能对不住他
齐大人终于松了手,这才发现自己指甲都断了,齐衡的胳膊上全是血印,有他的,也有齐衡的。
他静静地退开,看到儿子这幅样子,忍不住老泪纵横。他门外的阴影处走上来一个人,亲自将他扶了起来,“齐大人,今日之事麻烦你了,我很满意。”
齐大人整个人都在抖,“臣幸不辱命,誓死效忠陛下。”
“接下来的事情,您就不用参与了,我准你一月的假,您只需要照顾儿子就行。”
“一个月?陛下,那药。。。。”齐大人心里抖得厉害,他以为要恢复要就几天工夫,可怎么需要近一个月?他可不能害了儿子呀!
“我这表兄,意志坚定,普通的迷魂药怎么能镇静得了他。刚才的药不伤性命的,您放心,就是比平常的药力猛了一些,后期慢慢恢复就会散尽了。我只是不想让他这段时日醒过来,又不是想要他的命。您要是还顾念齐家,就好好看着他。”嬴稷笑的冷清,淡淡的扫着一脸冷汗的齐大人。
“您啊,可别忘记了,齐衡他,得病着,不能醒来,您知道的,玉不琢不成器,我这个表哥啊,这么伤我,总得知道些教训。”无情的唇轻扯着,似笑非笑的弧度令人心惊。
“您就这一个儿子,您也不想他乱说话,坏了事吧。今日之后,朝堂上又会掀起一番波澜,齐衡和齐国公府肯定会被牵涉进去,即便他不知情,更何况他还知情。而现在,他能因为这病避过去,你得意识到,这是件好事。我知道您心疼儿子,但是你心里清楚,您啊,没做错。他啊,不亏。”
“是。”
“齐大人,我这就该走了。”嬴稷笑意不减,迈步向外走去。
“陛下,您要的人都在后门集结着。”齐大人跟在身侧,恭敬的应着。
嬴稷在门前站定,君臣之间隔着越发大的雪,“齐大人,有劳了,再给我一辆马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