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:
地宫之中温暖异常,伯力待在那里旬月有余,身体已经完全适应了里面的环境与温度。乍有丝丝凉气入体,也能打破平衡。伯力逃出宫外的第一夜便发起了高热。宫内因为皇帝病重而乱作一团,每个人都是草木皆兵,耳目也更为灵敏,齐衡不敢外出请医,只得在床边为伯力擦身。
他不是不想悄无声息将自己置于事外,但不该是在这个时候,嬴稷不是傻子,他越是摘出自己,嬴稷越是怀疑。齐衡知道,即使自己否认参与其中,嬴稷心里也必然会认为有自己参与,到时候不是秋后算账就是迁怒众人。即便太后帮忙抹去所有痕迹,就算找不到证据,也架不住皇帝雷霆之怒,与其到时候自己处于被动,还不如先和盘托出,真真假假参半反而更有说服力,更让皇帝相信伯力已死的事情。
伯力烧到最后,浑身都感觉像是折骨的疼痛。
“难受吗?”齐衡心疼的凑近伯力,轻轻的在伯力耳边询问。
难受吗
难受吗
“难受的时候就喊我的名字。”
嬴稷曾在他的耳边这样说。
嬴稷总在他的耳边这样说。
“嬴稷,嬴稷。”伯力烧的神志不清,他一声声的喊,喊得谁的手攥得越来越紧,气氛越来越压抑。
“你怎么能这样,你再念着谁?”风水轮流转,嬴稷当时的痛苦如今齐衡也尝到了。
“伯力,你是不是…..”是什么,齐衡猛地住了嘴,没有再问完。
伯力醒来的时候,已是第三日正午时分。他坐起身来,愣了很久,突然笑出声。
他是烧得厉害,但现在想想还是可以记起一些的。昨夜他记得自己叫过那个人的名字。
可他已经逃出来了,那昨晚留在自己身边的人,是谁,不言而喻。
伯力想起那句齐衡未说完的话,目光沉沉。
齐衡,你想问什么?
我知道,你想问什么。
你想听什么?
你在怕什么?
你以为我会说什么?
听见响动,匈奴的大长老敲了敲门,待伯力应允,他也就推门进来。“殿下,您受苦了。天气寒凉,要多加注意。”
伯力心想,这个人应该什么都知道了。那父王,应该也都知道了。
更何况,自己的身体自己很清楚,内里根基不是伤了一点的事情。体内药力疏散的缓慢,草原这种地方,马背上的民族,时间不等人,那个位置哪有时间等自己慢慢修养再坐上。
“我已经没事了。”伯力大病初愈,脸上依旧苍白,心中千叶万语也只汇成这几个字。
“父亲让你来,是什么意思?”
“王上让我们尽快带您回去,辅助小殿下接任王位。路上的事情都已经打点好了,您不用担心。”
伯力明白,让自己死去的的这个主意,有利也有弊。
自己不死,此事没完。只要自己还活着,出现在草原,嬴稷总会把自己抓回去,到时会连累故土,连累子民。只有用死去的这个方法,才能断了大秦的王的念想,但也同样的,就必须一直骗下去,否则,这般周折的效果尽化之乌有。若是是帝王知道自己被欺骗了,死去的人还在这个世上活着,必然不肯罢休。
父王救了自己出来,却也承担了风险,他不能再让自己“活”在这世间了,要死去就要死去的干干净净,不可复生。父亲不能因为自己,而让草原陷入麻烦里。
自然的,王位也与他无缘了,再不能争取。匈奴的王,不能是个死人。
不过父王想继续让自己的才能造福草原,所以想让自己隐在幕后摄政。
谁是最合适的人?谁能让自己一心一意的帮助,站在将来的王者身后,不起取而代之之心,尽心尽力?
草原的另一个嫡子,他自己的同胞弟弟,是最好的人选。
虽然自己本来就没有非正王位之心,但被迫舍弃,被他人确定好了以后的命运,终究心里还是有些难以平抑。
一辈子不能现于人前,一辈子要活在影子里。
嬴稷,因为你,我要收起自己的羽翼,封闭自己的声音。明明已经死了,却还在活着,明明还活着,却已经死去。
一辈子,我只能这样了,也必须这样了。
这就是你给我的一切,这就是我以后的事宜。
“父王的意思,我已经明白了。”伯力闭上了眼睛,身旁的大长老也叹了一口气。
还好,大王子伯力心性仁厚,对幼弟向来尽心,做隐形的摄政王,看样子也是同意。
可是多么可惜,大王子伯力原本是大王心里特定的也是最好的人选,本来这次回去之后就可以登基。
可就是这么可惜,为了草原和大秦将来不再多生事端,这么好的殿下,也只能舍弃。
伯力想着总有一些事,要对齐衡说了,问了,他才能安心。他可能快要走了,他得尽快回草原,他的身边他留不长了。他怕再多留一刻,多看他一眼,就会舍不得走。
可齐衡,我没得选择,以后余生,我再不会也不能,与你有关。
伯力行过廊角,看见齐衡背对着他正站在花园里。
正打算迈出步子,却听见啪嗒啪嗒的鼓声响起,齐衡笑着转过身来,正抱着一个孩子。
他没发现他。
他不是在等他。
齐衡这一侧身也露出他身后还站着个女子,妇人装扮,伯力认得,那是盛明兰,他见过的。
齐衡轻轻掂了掂怀里的婴孩,“慕儿是不是又重了一些?”
那女子眉眼都是笑意,“元若哥哥,他不光是胖了,现在都已经开始长牙了。一会等他醒了,打了小哈欠,你就看的见了。”
“那我可得等着。”齐衡脸上覆了一层笑意,俊美又慈爱。
盛明兰一身浅色冬裙,外罩一件水红色冬衣,那冬衣上刺绣着流云白鹤,只显得唇红齿白,气质温婉,十分美丽。
齐衡穿着雪色大披,上绣着红梅嶙峋,狐领围巾衬的他的眼睛黑亮无比,一股出尘的韵意,整个人都浮动午后金色的光晕里。
远看去,一双璧人。
伯力心口剧痛,眼里闪了闪,只觉得有什么活了,又有什么东西死去。
他又想起齐衡跪地求亲时的坚定,想起大婚那夜隔着窗棂都挡不住的爱语。
想起他和齐衡刚认识时就曾听过的齐衡与盛明兰的那些往事。
伯力就站在回廊处,无声地笑了起来,笑了很久,没人看到。
伯力,你现在这样,真可笑。
齐衡已经是别人的夫君,是别人的父亲。这些明明就在眼前,你明明早就已经知道。
伯力靠在墙上,只觉得疲倦无力。
无论齐衡现在心里还有没有他,他都可笑至极。
齐衡,我原本想告诉你,我心里都是你,心里只有你,我一片真心,不曾辜负。
但如今,对你对我,已经无关重要。
齐衡,我原本想问问你,那夜杀戮是否与你有关,娶亲生子你是不是有苦衷。
但现在,对你对我,已经无关重要。
“大长老,夜长梦多,我们今晚就离开。”伯力找来了大长老,语气平平。“我们留得越久,就越危险。”
“可需要告知齐大人一声?”大长老是知道一些事情的,忍不住又问。
“不必了,别麻烦他了,”伯力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,道。“就这样吧。”
齐衡
我们,就这样吧。
伯力跨上马背,没有回头。他的头开始疼痛。
他的心上人,有了他的天地,有了他的家庭。他前程似锦,他为他开心。
他得为他开心。
齐衡,你爱不爱我,我已经不在乎了。
你现在这样,就好。
你现在这样,多好。
我不该再想什么。
我不该打扰。